旱鸭子

那时，我还是一只旱鸭子。

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里，男孩子可以去池塘里洗澡，学游泳；而女孩子只能艳羡张大眼睛，偶尔看几眼，若是多停留几下，都会被人冠上“不知羞耻”的罪名。

这样的观念，在乐冲那个小小的村庄，根深蒂固。于是，我偶尔的勇敢和突破常规，常常被人头来异样的目光，还有满脸的嫌弃和不屑。当然，我的突破常规，也只能局限于家门前的池塘，一年难得几次的下水，也只是为了在酷热的炎夏里得到一丝清凉，而这样得到清凉的机会，少之又少。

卫道士们义愤填庸，跑到大人面前去告状：“管管你家小孩，一个女孩子泡在池塘里，成何体统，人家洗衣淘米都在这里呢！”

妈妈满脸绯红，虽然说的是女儿，但好像说的是自己，有点无地自容，转而，大声呵斥地道：“赶紧上来，再去池塘，腿都打断！”

刚开始，我还会纳闷地嘀咕道：“为什么男孩子可以在池塘里游泳，女孩子就不行！”

妈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不耐烦地训斥道：“不能就不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确实，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为什么”等着我们开启，但又有许多“为什么”原本就没有可以解释的理由，你只能默认。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渐渐学会接受这些所谓默认的“为什么”，不再对池塘产生好奇，也断了夏日傍晚享受清凉的念头。

在搬家之前，我一直就是一只旱鸭子，也没想过，此生能够转变，转变成一只水鸭子；因为女孩子不能泡到池塘里，既然不能在水里泡，又怎么能学会游泳呢，又怎么变成水鸭子！

旱鸭子，本来就属于女孩，你为什么想要改变。

十岁以前，我真的没有想过；十岁以后，才知道，一个约定成俗的理念在某一个地方某些人的眼里，奉若神明；可是，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些人的眼里，或许，早就不屑一顾。

比如，在我的出生地——乐冲，女孩子不能下水学游泳；但是，在我的新家——桥头底，女孩子跟男孩子一样，想下水就下水，想学游泳就学游泳，人们习以为常，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原来，搬到新家，还有如此福利！

当然，这样的福利，源于外公。

但是，在这样的福利实现之前，还有那么一段潜伏期，确切地说，是矜持期。搬了新家以后，我身上的“野性”貌似收敛不少，大概，换了一个新地方，想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不再做那个让人嫌弃而讨厌的“假小子”，从此以后，我也要向温柔恬静的“淑女”行列迈步。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果生活 中有一个人不停地在你身边督促你，监督你，恐怕你想重蹈覆辙，都没有机会。

在我想改变的间隙里，不偏不倚来了一个这样的角色——外婆，她能严厉地阻碍你做各种各样的事情，特别是让你放松而又舒适的事。

站在那里，摇摇晃晃！

“不！女孩子，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站在那里摇摇晃晃，成何体统。”

坐下来，如一滩烂泥，松松垮垮！

“不仅站着要笔直，坐下来，也要笔直，俗话说，站如松，坐如钟，不管是站还是坐，都得稳重，哪能东倒西歪，像坨烂泥……”

吃饭时间到，端起一碗饭，走东家，串西家，看看人家都吃什么菜，如果是自己喜欢吃的菜，顺便夹一把！

严厉的声音又响起：“一个女孩子家，吃个饭，到处走来走去干什么，这个人家看一下，那个门前坐一会，像个叫花子似的！”

“吃饭的时候，好好坐在餐桌前，不能说话，细嚼慢咽，吃完才能离开餐桌；碗里的菜要从上面夹起，不能翻来覆去；睡觉的时候……”

……

这几乎就是古时候的“闺女准则”，外婆说起来，头头是道，如数家珍。唉，跟外公的开明奔放相比，外婆简直就是裹着厚长厚长的裹脚布，颤颤巍巍从民国走过来的老太太。

为了让外婆那不厌其烦的唠叨能安静片刻，我只得压着任性，言听计从；当然，等外婆转过脸去，我又难免故伎重演。

话说回来，这些做人做事的基本准则，似乎也没有什么时代局限性。不管是三从四德的女性束缚时代，还是新世界女性文明开化时代，对于一个懂礼节的“淑女”来说，仍是必备的素质。

以前的我，别说好好坐在餐桌前，把一碗饭吃完，那可是端着一碗饭要绕小山村走一圈，这顿饭才完成；笔直地站着，于我，就是一种奢望。反正，我只想苦着脸说一句“臣妾做不到”。

“没让你一下子就做到，慢慢改正，你这恶习缠身已久，限你一两日就要到达，那也是痴心妄想，你就慢慢改掉这些毛病吧，从现在开始……”鉴于我这块木头已朽多久，外婆决定慢慢雕塑，但绝不放松标准。

因为有外婆严加管束，我确实收敛很多，不再爬树，也很少上山。新村庄除了一条马路，一条小河，几乎平坦地一望无际。也有山，跟我家有一定距离，跑过去，就大汗淋漓，哪还有心思去找野果子，拾柴火。

况且，搬了新家以后，我都不用上山拾柴，也不用上树“掰”枯树枝，甚至，我都不用管这些家务事，妈妈在家，有妈妈管理一切，妈妈不在家，有外婆掌控。因为，疏于练习，我那炉火纯青的“爬树”技能渐渐衰退，唉，可惜了我一身本领。

爬树不行，学游泳总可以，天时地利人和，何乐而不为。门前一条河，河里的欢笑声，诱惑着你，你还能忍住吗。

彦子

2018年11月21日星期三于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