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乡音(散文)||江苏 秦聿森

●秦聿森

我的父亲 没什么文化,他的文化生活 就是听淮剧和看看书,好在老家的电视台经常播放淮剧。要是跟我们住,就连听淮剧的机会都很少,苏南是越剧,锡剧,苏滩的天下。扬剧淮剧是有的,那要到小剧场去看,小剧场不是剧场,或是防空洞或是人家废弃的仓库,最好的也就是租用别人生 意清淡的底层空间充作演出场所。我父亲那时已行动不便了,要听淮剧只能在电视上看或收音机上听。

虽然生在长在苏南几十年,语言行为是苏南化了,然而骨子里还不肯把老家忘记,期望落后贫穷的老家脱胎换骨,期望随着文化科学的提高把致富的门径提高一个或几个档次。没钱不甘做下三滥,有钱了不做土财主。

淮剧分东路和西路两类,诗言志,歌言情,地方小调言心声,听一个地方的曲调好像能看到一个地方的历史,戏剧演员长时间是一个地方行为穿着的引领者,惹得当地时髦男女的模仿和学习。我的老家是个苦地方,地处淮河下稍,临近苏北锅底,十年九涝,人或为鱼鳖是常事。人勤地不懒顶不住老天来捣蛋。这地方的曲调不是单单地诉苦,苦不出名堂,苦不出结果,所以还有怨还有恨,那些吃饱了喝足了要人淡定宽容的人一定是"滕王阁序“看多了,要不就是想”桃花源记“想疯了。对于把寻衣觅食作为人生第一要务的普通人来说,他努力了得不到结果,他付出了得不到回报,你怎么能要他心中生爱而不生恨?天地视万物为刍狗,却要求人们反过来对其感恩 戴德,是不是缘木求鱼,种瓜要求得豆?

过去女人没有地位,尤其是那些没有文化的妇女受了欺压,大都是用哭来诉说自己的辛苦委屈。然而那又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哭,要我说是一种带着哭腔的唱。伤心而哭是不管有没有听众的,这种哭可以说是就是哭给别人听的,当然要有听众。按照戏剧程式它有叫板,起腔,有主题 。我乡妇女哭起来第一句基本是由“亲妈妈”开始,哭诉的内容跟在后面。转腔或者大喘气又呼上一句“亲妈妈”或者“亲娘哎”。这种哭只是没有戏剧中的快板和剁板,基本也具备了戏剧的雏形。

“国风”描述了当时各国的风情,说“郑音淫糜”,我敢说当时的郑国恐怕是最富庶的而且富庶良久。我的老家一直贫穷,致发“音”也苦。苏南人一听淮剧就叫“吆,哭腔哭调”,不喜欢听。然而我说要知民间疾苦,不妨听听民间戏剧腔调。我姨奶奶平时不声不响,但是要是被儿子媳妇逼急了,她就会选个时间哭,从早年守寡,到含辛茹苦把儿子培养成,现在受什么委屈一一道来。我见到姨奶奶哭就会特别心疼,总是立即上去劝阻,旁观者就会说“别拉她,你让她哭一气!”人的感情是要宣泄的,我那时哪儿懂?“说”字为“讠”为“兑”,是用言语表述;“诉”字为“讠”为“斥”,就是用言语带骂人了。看到哭诉,虽然内容不带一个脏字,但切记着那中间已有骂人的成分在内!

改革后的淮剧舞台上新人辈出,然而我只推崇陈德林老的女公子陈澄女士。她在“祥林嫂”中演唱的“问天”一段已臻天籁,我可是百听不厌。西路淮调因其苦味浓,怨气深,反抗精神强在舞台上久已被边缘化,代之以舒缓平和四平八稳的东路淮调。然而生活是多样化的,于是音乐也多样化。抬高一个贬低一个都不足以反映生活的全貌。陈澄融合东路西路淮调的音乐元素,塑造了一个全新的“祥林嫂”。我可以说我看过好多剧种的“祥林嫂”,只有这个“祥林嫂”更能体现那个现实中的祥林嫂的应有的感受。

再一次听到久违的西路淮调,我的精神也为之一振,西路淮调是一种不甘沉沦催人奋进的音乐,它没有催眠的作用,所以有人不喜欢!早年乡下农人耕田,牛在前,人在后,尘土飞扬,是一幅死景致。而农人鞭子一甩,张开喉咙“打咧咧”,无词有调,时而悠扬时而婉转,那燥人的景致就活了。贫寂的生存需要点缀,贫穷的乡村需要戏剧。

语速快的人,声音大约也清脆,即使不脆,也不会裹着舌头说话。快人快语大概得忧郁症的机会要少吧!音乐简谱1-7,不能说哪个是快乐 元素,也不能说哪个是悲哀元素。我感觉无论怎么组合,节奏快一点,音色亮一点就欢快。反之,把节奏弄得很慢,把音色弄得低沉,不悲伤也有悲伤的成分在内,阿炳的二胡曲“二泉映月”由简谱1-7组成,“春江花月夜”同样由简谱1-7组成。一个悲伤忧郁,一个却欢乐祥和。跌宕,扶摇,缠绕,迂回组合成好听的音乐,平面,稳定没有立体感的音乐象念经。那些跳跃性思维的人会低首垂眉沉溺在无尽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吗,不会!所以我认为快乐也有元素,是可以自己组合和寻找的,悲伤也有元素,是可以抵制压制的。不过朋友莫忙,莫忙着去找快乐,而是先去找些苦吃,从苦难中过来的人对快乐的感受更加鲜明深刻,同时会觉得弥足珍贵,更懂得惜福。

我知道,过去有钱人家,会吃的吃味,不会吃的吃钱。你看现在官场上待客什么东西贵就上什么,待到无法再贵,黄金也掺进菜来吃,这就叫吃钱。其实这帮草寇懂什么吃,比排场,崽卖爷田不心疼而已。看过袁枚“随园食单”的人知道,好吃的东西不一定很贵,在于怎么制作,袁枚说的好:豆腐得味,远胜燕窝。我是宁愿吃一份正宗的“平桥豆腐”而不愿吃一份比粉丝好不了多少的鱼翅羹的。金圣叹说花生夹着锅巴吃能吃出火腿的味道来。就咱们这样的小户人家也知道汆过汤的鲫鱼捞起来,蘸着醋就点生姜丝也能吃出持螯赏菊的风味来不是?

如果用侨民比喻的话,淮安在外的人不会低于现在淮安的在册人口。不过好多混出名堂和没混出名堂的人刻意隐瞒自己的原籍,就像一些移民国外的人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一样。我记得我们祖父级的那一代人离乡背井不管到了那座城市,都是坚持说着自己家乡的语言,是羞于南腔北调的。如果自己的下一代已会说家乡语言也不许改腔调,尚改就会被讥为“江北驴子学马叫”。从这里我曾经想过:正因为我们的祖先的这种执着,慎终追远使中华纲常始终不坠,哪怕外族统治外国侵略;也因为他们的这种固执保守,时新的文化技术的浸润总要待以时日,社会也不会大步流星的进展。我老家的老人们不相信听来的,他们戏听多了,知道戏是人编的。他们要看,看到事实看到结果心被收服了,才会全力投入进去。老家人的长处在于坚守,或许坚守过分了就会抱朴守拙,慢一拍或者几拍才肯接受新鲜事物吧。

乡音乡音,那是当地的河水煮当地的河鱼,是独一份。我在苏南生苏南长但本城的老居民依旧可以听出我语音中的不地道,那是我无法抹去的涵在生命里乡音痕迹。也就是一两个音节或者一两个词组总是无法纠正,而在老乡听来就是你这个一两个音节或者词组让他找到欣喜从而对你的认同。淮剧“祥林嫂”“问天”的一段“望天空,雪如柳絮纷纷舞喽……”那个“喽”字就是我找到的西路淮剧中的乡音乡情。真的,我似乎听到我母亲的声音,又像我继母曾经的低声吟唱。老淮安的女性外刚内柔,秀外而慧中,爱憎分明,正像一首歌中所唱的“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是猎枪。”你从淮剧唱腔中可以体会到他们这种不加掩饰的情绪宣泄。

爱可以柔肠百结,泣字泪句,由不得你不同情而与之同喜同悲;恨可以气愤填膺,字剑句刀,一声声刺人心扉,令你浑身通泰,好似自己报仇雪恨般的舒服。我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练不出城府,掩不住喜也藏不住恨,要说的便说了。

我在苏南生活了几十年,骨子里还是个苏北人的性格。既没有学到绍兴师爷的奸滑,也没熏陶上江南才子那样一点点的风流倜傥。还是喜欢“于无字句处读书,与有肝胆人共事”。实话实说,直来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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