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有强||牵手
文 程有强
两年前的十一月七日,我的父亲 在走过七十六个坎坷人生 路之后温和而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终生劳作的土地;离开了不离不弃的家人;离开了来回往返的乡村道路;离开了儿时的玩伴;离开了昔日的旧友;离开了心爱的笔墨纸砚和老式算盘;离开了一辈子也丢不掉、戒不了的价格便宜的香烟。
多少个春夏秋冬,多少晚阴雨绵绵,我辗转难眠,思绪万千,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搜寻,搜寻父亲的青年、中年、老年的影像;搜寻与父亲在一起的开心 、快乐 、幸福 的时刻。
父亲的身材并不高大,面容清瘦,一只胳膊因幼年骨折留有明显的后遗症;一只脚的小拇指头缺失,却能结结实实地踏稳脚下的土地。
在我心目中,父亲是那么完美、那么高大、那么智慧。他留在我心中的牵手更让我今生今世难以忘怀。
父亲的出生就充满传奇。
听现年八十六岁的三姑母说,祖父是个大厨师,性格耿直,脾气温和,讲求诚信,是旧中国那个时代红白喜事离不了的主刀大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祖父五十多岁年纪时,膝下只有三个女儿,心里总是个疙瘩。
为此,祖父起早贪黑,不停地努力干活,在他外甥所在的村落购置了居住的房屋和一些土地,打算让外甥给自己养老送终。
谁知老天有眼,1941年,父亲在祖父五十九岁那年悄然降生,给老年得子的祖父祖母和家庭带来了快乐和希望。
父亲生在旧社会,日子过得并不滋润。
然而,儿女双全的完整家庭带给祖父使不完的干劲,祖父不停地接活干,拼命挣钱养家。
在这个充满温馨的家庭,父亲虽苦尤甜地度过了童年。
完小毕业之后,父亲已经能够独立写字算账,大人能干的活,他也干得了。
15岁那年,父亲有幸成为大队的会计,一干就是15个年头。
那时候,祖父、祖母年纪大了,父亲也成了家,有了我们兄妹4个,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
为了家庭和亲人,父亲又先后在郭店信用社、石落务粮站做过会计辅导员和会计工作。之后,一直在村上的马头滩林场副业队干会计工作。
我们的家庭跟其他普通家庭一样,实施的是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模式,掐指算算,父亲跟我们团聚的日子少之又少。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还在小学上学。
那时候,学校实行的是三大上,每天早上两节课,回家吃个早饭再去学校。中午上完课再吃午饭,然后又去上学。
记得冬季有一天,我肚子特别饿,刚一放学就一溜烟跑回家。
急急忙忙掀开厨房门,只见母亲将刚做好的玉米糁子舀到碗里一字儿摆开放在木案上。
木案上放着用刀切好的玉米搅团,这是喝玉米糁子时的凉拌“菜”。并排放着的还有盐、醋、辣子和轻易舍不得吃的瓶装食用油。
母亲见我饥渴难忍的样子,连忙说:“甭急,马上就好。”
我等不急母亲做好,就伸手去端饭碗。只听“咣当”一声,端在我手中的碗没有抓稳,一下子掉在木案上,碰倒了那瓶装满食用油的瓶子,淡黄色的食用油顺着瓶口流淌不停。
母亲一看愣住了,回过神来赶紧打扫“战场”。我见闯了“大祸”,就连饭也顾不上吃,夺门而去。
当我在自家与邻居家的烟囱角落里蜷缩时,父亲不知啥时站到了面前。
父亲平时在秦岭山里搞副业,我不知道他啥时回到家的。
父亲没有发燥,没有责怪,伸出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示意我站起来。
我怯怯地把手伸向父亲,父亲一下子就牵住了我的小手,紧紧地攥住,然后一起到厨房用餐。
那一天,我跟平常一样,美美地吃了一顿粗粮早餐。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没有节日,没有假日,甚至很少有娱乐和谝闲传的时间。
每到冬季,大雪封山,拉木头副业队的民工们都撤回各自家里。
人家暂时获得了“解放”,有大把的时间放松娱乐。
而父亲一刻也消停不下来,干了一个阶段的活,要把账算出来,通过林场结账之后,将干活的乡亲的副业款兑现到位,人家还指望这一笔钱款安置好多好多家事哩!
我们家乡有手工制作火罐灯笼的传统手艺,由于家大人多,负担重,父亲年纪轻轻就掌握了这门手艺。
那时候,没有自行车,做好的灯笼全靠人肩挑或者背篓背着去县城推销。
12岁那年寒假期间,有一回,父亲背了一背篓灯笼要去县城推销,出门时临时决定带上我。
我们来到凤翔县城大什字,找了一块地方,背篓还没放稳,就听有人大喊:“市管会来了,踏灯笼哩!”
父亲闻讯,飞速地背上背篓,牵住我的一只手,离开了“是非”之地。
耐心地等待,仔细地观察,确定暂时没事了,父亲才重回原地。
那天还好,背篓里装的20个灯笼,以每个一毛钱的价格短时间销售出去了。
父亲很高兴,在南街的国营食堂要了两碗素面,总共花了一毛六分钱,二两粮票。
回家的路上,父亲背着空背篓,迈着大步子,笑容满面地看着我又蹦又跳地赶路。大约走到豆腐村那个有坡的地方,我突然停下了脚步,眼睛死死盯住公路中央一个红色的小纸盒,然后,打算过去捡拾这个“宝贝”。
突然,一只粗糙的大手死死地牵住我的小手,令人感到有些疼痛。
这时,一辆解放牌汽车从身边呼啸而过,父亲一下子仰着身子倒下去,我也重重地摔在地上,小手紧紧地被父亲的大手牵着。
父亲文化不高,但算盘打得特别好,被乡亲誉为“铁算盘”。与此同时,父亲的毛笔字写得还过得去,乡亲们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喜欢找父亲收礼、写对联。
后来,我上了高中,受父亲的影响,对写毛笔字比较感兴趣。有时趁父亲忙其他杂务,偷偷将父亲使用的笔墨纸砚搬出来,照猫画虎,随意发挥。
记得一个星期天,我心血来潮,又一次搬出父亲的那一套“宝贝”东西。正练得起劲,父亲在我身后发声了:“嗯,不错!”
然后,走到我跟前,给我讲握笔姿势,讲用贴临贴,讲毛笔书法在农村的广泛用途,讲了很多很多。
讲完了,让我按他说的写,写完了,他的大手有一次牵住了我的手。
其实,我明白,写毛笔字不可以像写铅笔字一样,手把手地教人,但我对父亲给予我的关爱和厚望永远地留在了记忆深处。
后来,父亲手把手地教会了我割麦、扬场、犁地、撒子、施肥、锄地、浇地,让我变成了自食其力的农村汉子,变成了在农村能写能画,经常帮助乡亲的有用之人。
2017年11月7日,父亲从县医院出院回到家里,身体显得十分虚弱。
我们把他安排躺下,希望他老人家好好地休息,然后再次站立起来。
可是,等我从医院办完手续时,噩耗传来,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以至于我想再次与父亲牵手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父亲算不上伟人,算不上哲人,算不上绅士,他没有给我们留下万贯家产。他来是坦坦荡荡,走是清清白白。
在我心目中,父亲是与伟人、哲人、绅士一样可敬可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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