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丙卿 ‖ 女娲洞前的断想

文/关丙卿

十多年前偶得老学长钟振振教授的一首七绝,名《女娲庙》:

熟捣黄泥造一神,万民匍匐几千春。

说着深恩俊难忍:亏他抟土初作人!

真是妙手偶得,轻松俏皮,神韵畅达快意而隽永,别开生面。

现今踽踽在女娲洞前,咂摸着钟学长的词句,恍觉出冷峻和深重。端量着这蜿蜒了八千年、深长莫测的幽冥,慢慢滋生一阵莫名其妙的惶恐和沮丧:我辈贵为万物之灵长,竟诞于这荒蛮冷瘠之地、出于这高大健硕近于粗壮的女人之手!就是这“非常圆满而精力洋溢的臂膊”(鲁迅语)把我们由“土”抟化成“人”?

从这个被奉为圣母的女人脸上,我们领受到的,不是苦苦寻思的温暖和柔润,也不是孜孜以求的慈爱祥和;我们感觉出的是讶异,惶惑,怔愕,甚至是无助和惊惧。

八千年云烟本应消散,但有些瞬间和印记偏偏地——也是必须地石化成磐。神,往往是以挣扎和受难的个体姿态走上舞台的。穿透绵亘无垠的苍茫,鲁迅先生犀利的目光与娲皇的眼神相遇,“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仰面是歪斜开裂的天,低头是龌龊破烂的地”,从“皱着的眉心”,先生读出了女神的孤独和忧思

忧思?女娲可是创世之神、众神之母(“一日七十变,其腹化为诸神”),这就是化育万物的初祖女神埋下的第一粒种子?

是忧思。这不是先生的别出心裁,不是哲人的一厢情愿,是思想者回望人类蹒跚历程痛定思痛后的深切观照和体认。

“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工作繁巨,她干得又忙又累,竭尽全力。

稍晚些时候,从古罗马到美洲印第安,女娲的异族姐妹和她不约而同地进行着同样的辛苦劳作。

有一天,“担忧女神”(又名“烦神”,古罗马叫普洛塞庇娜,古希腊叫珀耳塞福涅,印第安叫“大神”)过一条河时,见到河边有一些泥土,或者心血来潮,或者突起顽心,她就抓了一把土并把它捏成形,当她正在琢磨着自己所捏成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主神朱庇特(古希腊神话中名“宙斯”)登场了,“担忧女神”就请求朱庇特给她捏成的东西提供精神或灵魂,主神很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在为他们共同造出来的成品究竟取什么名称时,两位神灵发生了争论,这时,地神也来凑热闹,她认为应该用自己的名字来称呼这个新造出来的东西,因为这是用泥土做的。

最后,三位神祇请以“最权威”“最公道”著称的农神萨图尔努斯(朱庇特的父亲 )作出裁决,农神说:“朱庇特,由于你给了它灵魂,你应该在它死后接受它;而你,地神,应该最后接纳它的身体;由于担忧女神最先造出它的形体,所以在它活着的时候占有它。”

萨图尔努斯看到三神皆无异议,接着说,“至于这个这个被造物的名称,那就应该给它取名为“人”(homo),因为它是用“土”(humo)造的。”

原来如此!“担忧女神”制造了人,并从此主宰、支配人的一生,烦恼、担忧便成了人生 的底色,也即人的基本存在状态。

被制造,被抛入,人生多舛,生存艰难,怎不让人忧心忡忡。

在赶赴天水寻根拜祖登车前,匆匆地往行李中塞进黄仁宇的《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途中漫翻,习惯上圈圈划划——“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大饥。”(《史记·货殖列传》);据专门家统计,中国在民国前2270年,有旱灾1392次,水灾1621次(姚善友《图书集成》),此外还有虫灾病患如“蜚”“蝗”“螟”“疫”“瘟”等,更有兵燹战祸频仍、“人相食”不绝于书!

这几行文字,是多少血泪凝铸!悲凉绝望心境,岂是几个寡淡的词语诸如“苦难”“烦忧”“扼腕”所能轻描淡写地说尽!

然而,凡事皆有例外,贾宝玉就一度高蹈飞扬在“烦忧”之外。同为女娲造物,虽补天无功、身为零余,与泥途中挣扎的“土”众相比,贾宝玉自恃质地优良高贵,常常膨胀,动辄睥睨,终于有一天,大智慧的林妹妹当头棒喝:“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你有何贵?你有何坚?”

一下子把骄矜的贾宝玉打回原形:石头也是娲皇用土炼造的,自己也不过一个“混沌土人”、难脱尘俗本色。

即便是身处锦绣铺就、传奇难书的二十一世纪,欢欣鼓舞的人们,庆幸脱胎换骨的觥筹还在交错,纽约上空腾起烈焰,足以烧毁所有希望和渴盼。SARS肆虐。猪瘟猖狂。进步神话堆起的乌托邦大厦摇摇欲崩。何况,大河湾冷兵器不时溅起寒光,幼发拉底河畔战火从来就不曾消歇……

“世界如其所是”,土做的人类愈发微不足道。

“烦神”团起第一把泥土的时候,就把忧虑、烦恼注入这个造物成为它的气血经脉,无怪乎伏尔泰那个老鳏夫斩钉截铁地宣判:“人天生只有两条路:不是在忧急骚动中讨生活 ,便是在烦闷无聊中挨日子。”

难道人真的就只能在困境中跌跌撞撞的挣扎一生。

当然不。不甘宿命,无论何种艰难险阻,人类追寻希望的脚步始终顽强坚定。

人,诗意地栖居。有一位差不多是贫病交加又居无定所地走完一生的诗人 ,对人生做如是憧憬,哲人海德格尔信心满满地把这幅图画铺展:

在那里,在那遥远的地方,葡萄闪闪发光。那也是夏日空旷的田野,森林显现,带着幽深的形象。自然 充满着时光的形象,自然栖留,而时光飞速滑行。这一切都来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照耀人类,如同树旁花朵锦绣。

海德格尔,正是他第一个广泛传布“担忧女神造人”神话,“诗意”,便是他开出的祛除“忧虑”的妙方。

诗意,文学,审美,不能扶危济困,也无力救世图强,但是她给人以慰藉,以救赎。

也许救赎功效是短暂的、脆弱的,但是在无远弗届的激情和美感统治的那一瞬间,她的闪光会照亮人与大地关系的终极命运

丽江,天水,大漠长河落日豪歌雄壮,秦川帝陵石刻壁画精湛绝伦,文兄诗妹走在一起,聚谈,远足,诉说,倾听,或面向湖海山川开阔心胸,或鉴赏汉瓦魏塑澡雪精神;在跋涉登临中砥砺品格,在涵咏诗文中养育情感,相互取暖,驱散忧虑,化除烦忧,这不正是我们的初衷吗!

相信,有一天,女娲皱缩的眉头会舒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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