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者

亦木

去过的学校里，有几个校训印象很深。

短的如济南五中的“勤朴诚毅”，山师附小的“做最好的自己”。

长的如新苑小学北影壁上的那一段：“真正的教育 是用一棵树去摇动另一棵树，用一朵云去推动另一朵云，用一个灵魂去唤醒另一个灵魂。” 这是离开大学之后，雅斯贝尔斯的名字第一次进入我的视野。这句话说得如此轻柔，又如此贴切。

可是，教育家也好，哲学家也好，都是可以当领导的。因为他们都有一种神奇的本领，能够说一大篇语焉不详的话，让人深以为然又不知如何追随。一棵树如何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怎么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又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唤醒另一个灵魂呢？

我所理解的灵魂唤醒方式，应是教育者的以身示范，知行合一又显得格外重要。

我也想到了两次采访经历。

2011年11月底，“走转改”风行之际，我到了文苑小学，体验老师们的校园 生活 。为了给我一周的体验生活提供足够的素材，以免没得说没得写，郭淑慧校长和办公室的几个姐姐们非常用心，每天安排一个主题 的活动。

周二下午的活动是图书漂流。孩子们把自己读过的书带到学校里，然后登记在册和其他班的同学进行交换。文苑小学是一所定点学校，学生家长打工的居多，因此很多孩子家里没有书。活动的时候，他们只能在一旁干巴巴地看着。

报社领导得知此事后说，可以借用报纸的力量征集部分图书，给每个班配上图书角。

我觉得主意不错，第二天找郭校长谈。但一向爽快的郭校长却面露难色。“图书角的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自己可以解决。”

郭校长说出了她的担忧。她说，类似的捐助，势必一遍遍地强化向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和弱势群体献爱心的概念。“有些家庭的确面临困难。但孩子们之间并没有本地人、外地人，市民子女、打工子女的区分。我们更没有必要给孩子们强加上这样的标签，把他们划分成不同的群体。”

郭校长说，前一年冬天，有媒体义卖白菜，要捐赠给外来务工家庭。他们提出的条件是挑选10个孩子抱着白菜从镜头前一一走过。“这样的救助我们宁肯不要，也不能拿来伤害我们的孩子。”

郭校长的话让我深感惭愧。我每年都有意识地去很多农村学校和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定点学校，其实潜意识里已经把这些学校瞧低了，看成了“另一类的学校”。

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根叶，每一片云都有自己的形状，每一个灵魂都有自己的声息。对灵魂来说，家庭的穷富、形貌的美丑、城乡的差异都是附着的东西，不足以成为灵魂划分的标尺。它们首先是平等的，然后才是各具特色。教育者的任务，是用自己的灵魂，以不同的方式唤醒这些灵魂，而不是为灵魂去贴标签。

事实上，的确有些人有些学校时不时地拿“外来务工”这个意味深沉的标签做文章，配合各式各样的宣传。孩子们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没人去管。作为一名校长，一个教育工作者，郭校长知道她的任务首先是保护她的孩子们，不论以什么做交换。

另一次采访是在2008年的冬天。此前为了做开学报道，我认识了马红梅老师，我叫她马姐。某次，马姐得知了我们组织的“寒衣大家送”的活动，便发动班里的数十名家长开车带着孩子，到锦绣川边上的大佛小学献爱心。活动进行得很顺利，大佛小学孩子们家庭的贫困令观者伤怀。

可是，当捐助环节结束后，马姐找到我，说要带着孩子们先走一步。我不解，问她为啥不等活动结束。“你可能没注意到，当我们班孩子把书包和衣物交给那些学生时，神情中的优越感非常强。有些家长也反复让孩子配合着拍照片。我们原本是让学生来学习帮助别人的，不能伤害人家孩子，也让我们自己的孩子产生错觉。那样就不好了。”

接下来的时间，家长们继续响应号召，开着车带孩子们去大门牙玩了。一次必然上报纸加分的公益活动，愣是让马姐给改成了集体郊游。

《李将军列传》是《史记》中让我多次垂泪的一篇。末了，太史公借用“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表达对李将军的崇敬。

第一次采访时，马姐给年轻家长们最主要的建议也是“要言传身教”，而且特别强调“身教胜于言传”。

我所理解的“用一颗灵魂唤醒另一颗灵魂”，应是用自己的语言把你所信奉的告诉孩子，用你的行为去践行你所信奉的，用真诚地力量去触动、唤醒那些懵懂鲜活的灵魂，让他们感受到相信的力量，而不是马戏的可笑。

正如李贽所说：“动人以言者,其感不深;动人以行者,其应必速。”做老师如此，做记者如此，做家长如此，做人亦同此。

后记：本文草于2013年6月初，原名《我在济南的老师们（2）》。半月后，我从济南离职赴京，开始了北漂的日子。当时想的是写一组在济南遇到的老师，把看过的事、听过的话和受过的触动记录下来，想着日后无论何等贫困忧戚或春风得意，都将之作为不易之财。然而，雄心跑不赢懒惰。文章写了两篇便戛然而止。又逢教师节，就教于同好，不知道还能晒出几多勤勉，几多回忆，几多笔墨。再立一个Fl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