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林舅舅

合林舅舅

作者:傻嘚嘚

大年初四,我专门去姥姥家看合林舅舅。

每年春节回老家,我都会给父母 带一堆他们喜欢吃的东西,因为给钱,他们不要。父母说他们不缺钱。

我也会给婶子、大姨和合林舅舅每人一百块钱。钱不多,仅仅是我做晚辈的一点心意。

这心意,对于婶子和大姨来说,有感恩 的情愫在里面。因为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考上大学时,家境不好,她们每人都曾从自家微薄的收入中拿出二十块钱,塞到了我兜里。

而给合林舅舅钱,原因就更复杂一些。

这次去了以后,竟没有见到合林舅舅。表弟说,合林舅舅出去转悠了。

没有见到合林舅舅,我心中不免有些遗憾,但也平添了几分欣喜。

母亲四个兄弟姊妹中,合林舅舅是老小,有点弱智。

合林舅舅的弱智不是天生的。听母亲讲,合林舅舅生下来不满一岁时,有一次发烧,持续高烧了几天后,就成了弱智。

合林舅舅的弱智不是很严重。 母亲说,在合林舅舅牙牙学语时,饿了,就会向家里人喊:“特,特。”

在曲沟话的发音中,吃饭的“吃”字,往往被读成和“册”相近的音。合林舅舅喊“特,特”,母亲就会端着饭去喂他,并学着他的发音说,你“特”吧。

这时候,合林舅舅就会纠正母亲说,“是特(吃),不是特。”

我小时候是在姥姥家被看护长大的,小学四年级时,我又转到了姥姥家所在村的西曲沟中心学校读书,直到初中毕业,所以我对姥姥有着一种其他任何人都没法比的感情。八十四岁时,姥姥无疾而终,听闻噩耗,我赶回老家,跪在姥姥灵床前,拉着姥姥的手,放声痛哭,引得站在旁边的亲戚也都跟着哭了起来。

虽然小时候生长在姥姥家,但我那时对合林舅舅却没有什么好感。

记得上小学时,有一次学校里让交作业本费,两毛钱。那天姥姥正好走亲戚去了,我就给合林舅舅要,他在盘问我半天后也没给钱,气得我直抹眼泪,还是同住一个院的二姥姥听到我的哭声后问明原因,掏了两毛钱给我,同时也把合林舅舅臭骂了一顿。

合林舅舅虽然有点弱智,但他是个识字的人,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上过学读过书,还是家里的哪个人教的他。

在我的记忆中,合林舅舅是个爱读报的人。看到任何一张报纸,无论大小新旧,他都会一字一句地很认真地去读,报纸贴在脸上,样子很专注。

合林舅舅也是个爱看书的人。他看的书,自然 都是小人书之类。看这一类的书,合林舅舅也很上心,有时候嘴里念念有词,有时候作蹙眉深思状,有时候又会眉开眼笑。小时候从他身边走过,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会很不屑:能看懂不能啊,光会傻笑!

合林舅舅最大的爱好是看电影。在我小时候,公社礼堂里放电影,合林舅舅经常去看。

那时候到公社礼堂里看电影是要买票的,家里人自然不会给合林舅舅钱让他买票去看电影。

没钱买票怎么看?

那时候农村的文化娱乐活动很少,遇到公社礼堂放电影,全公社去看的人自然很多,特别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多会呼朋引伴地去看。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也和合林舅舅一样,是买不起票的。为了看电影,这些年轻人就在检票口给检票员耍横或找茬儿,比如说,我刚才看见前面的那个人没买票进去了,为什么他能进我就不能?

为了看电影,这些年轻人还会不顾检票员的阻止,一窝蜂地往礼堂大门里涌。这一涌,有时候进去的就不止是一两个人了。

在礼堂门口把关验票的人也就是三四个,遇到这些浑身是劲无处使又不说理、起哄耍赖和硬闯的年轻人,很生气也很无奈。他们很需要有人来帮助维持秩序,特别是不需要开工资的人。

合林舅舅就是合乎这样标准的一个人。我不知道合林舅舅是怎样和验票员搭上关系的,也许是他天天在人家面前晃悠混熟了吧。每次电影开演前,合林舅舅都要站在礼堂门口帮着维持秩序。那时候,我的叔叔在公社大院里工作,叔叔有一次带我去看电影,我就亲眼看到合林舅舅大声吆喝着,和几个验票员一起,用力地往大门外反推着那些往里拥挤着不买票的年轻人。双方拉锯战一样,波涛起伏,成为那个年代特有的风景。

这样卖力,合林舅舅为的是看一场不掏钱的电影。

而维持秩序结束,一般就已经是电影放到中场以后了。所以合林舅舅在公社礼堂里看的电影,都是半截儿的,都是电影的后半部分。

在很多时候,合林舅舅也能看到完整的电影。

看这样的电影,就是在村里了。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家农村还很贫穷,条件稍好的人家有了红白喜事,特别是家里的老人过世了,就会放一场电影。合林舅舅能从头看到尾的电影就是在这种条件下得以实现的。

每逢有人家放电影,都会在村里的大喇叭上广播一番,有时候还会把当晚放映的电影名字也预告一下,因为这种事对于放电影的人家来说,在当时是很风光的。往往在天还没黑下来时,放映员便会早早地把银幕扯到街道两边的电线杆上或树上,哪怕是阻碍了人车的通行也不管。而对于这样的事,再不方便,全村的人也都理解和接受。

每每有放映员出现在村里开始扯电影银幕时,村里的孩子们便会纷纷从家里搬出杌子、马札去抢占好地方。这时候,在办事人家的家门前,便会出现一个非常热闹的场面: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跑动着,打闹着,说笑着,每个人脸上都放着兴奋的光。

虽然天还没黑,离电影开演还早,但在这种热闹的场面里,便已经能看到合林舅舅的身影了。

合林舅舅这时候总会出现的,除非遇到他身不由己的事。他要帮着办事的人家往街道上抬桌子搬凳子,他要帮着放映员扯银幕。这些事没一个人给他安排,都是他自己自觉自愿主动去搭手帮忙的,而且乐此不疲。

看完电影,人群散去以后,合林舅舅还会帮着放映员把银幕卸下来装到箱子里。放映员不走他也不会离开,无论是刮风下雨,无论是天寒地冻。不但如此,在放映员要离开时,他还会恋恋不舍地问人家:明天要到哪个村去放啊?

对于痴迷电影的合林舅舅来说,这绝不是随便问的一句话。如果放映员说明天要到哪个哪个村去放,合林舅舅真的会跑去看的。有时候天都很晚了,只要听说三里五村有地方放电影,他就会跑过去,哪怕是别人的玩笑话或故意作弄他的谎话,他都深信不疑。即使是在上过当以后,别人再给他说起哪里哪里放电影,尽管他会嘴里说着你骗我,但还是会被牵着魂一样跑到那个地方去看个究竟。

看电影,合林舅舅是不怕重复的。一部电影,即使看过N遍,再看时,他依然会看得津津有味。

因为看电影,再远的路合林舅舅都不嫌远,再黑的路合林舅舅都不害怕。那时候,在看电影的暗夜里,在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合林舅舅就像一个孤魂野鬼,飘荡着,游弋着。

因为看电影,合林舅舅总是在半夜以后才回家,熟睡中的家里人很多时候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门的。

有一次,母亲关切地问合林舅舅:“天天那么晚回家,你一个人,就不怕谁害了你?”

对此疑问,合林舅舅总是低头报以很傻的一笑。

就合林舅舅这种行为,我记得姥姥曾经说过一段话:人家谁害他呀!他欠谁的命?就是碰到拦路打劫的,人家一看他这个样子,也不会咋地他。

是啊,合林舅舅是个傻子!

说合林舅舅傻,是因为他干的那种犯傻的事儿数都数不过来。

小时候在姥姥家,我经常看到合林舅舅走路是低着头的。走在路上,看到砖头石块,大块的他会搬走,小些的就随脚踢到路边的沟里。

对于他这样的举动,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在街上又看到他这种行为,我就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合林舅舅憨憨地给我说:“小孩儿在路上跑,会绊倒的。”我问,“那碍你啥事?”他竟一本正经地反驳我,“你说哩,小孩儿跌到上面,那可不是耍儿嘞!”

“你看你那个傻样!”翻了他一个白眼,我从他身边跑开时,听到他在身后冲着我喊,“你才傻呢!”

我真的不明白弱智的合林舅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说他这是一种善良,那这应该是善良中最朴素的那种本真了;你说他爱动脑子思考,但在改善自己的生活 、在谋划自己的家庭发展方面,他却从来就没一个点子,也好像从来就没动过一点心思,甚至说他就不知道什么是劳心。

在生活中不会劳心的合林舅舅就只能劳力了。他干的活,都是体力活,甚至可以说是苦力活。一个亲戚家办了印刷厂,印好的稿纸经常需要从曲沟送到安阳市区。这件差事,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交给了合林舅舅去做。

从曲沟往安阳送稿纸是一件很辛苦的事。20多公里的路途,满满一架子车稿纸,需要合林舅舅一个人拉着送,稿纸送到后再把车拉回曲沟。那时候,合林舅舅天天风吹日晒的,黝黑黝黑,但很结实。有时天热他挽着裤管,我从后面看他的小腿,坚硬坚硬的,就像两根铁柱子。

而在当时,我对合林舅舅的辛苦却没有多深的感受和悯恤。有一件事想起来,至今心里都是潮潮的。

1996年秋天,我在安阳县委通讯组工作。有一天下午下乡采访回到单位后,同事说,“有一个人来找你,说是你舅舅,看他样子傻傻的,我们说你下乡了,他就走了。他到底是你舅舅不是啊?”同事说这话时是笑着的,但眼神里分明有一种怪怪的东西。

后来回老家时我向母亲谈起了这件事,再后来合林舅舅就没去找过我。多少年以后,想起合林舅舅,想起这件事,我的心里就是一阵愧疚:我给母亲说合林舅舅去单位找我,虽然没有反感的情绪在里边,但心底至少是有虚荣作祟的。而母亲特别是大舅舅因为考虑到像合林舅舅这样一个傻子去找我,会惹别人笑话,就训斥、阻止了他再去找我。

当时的我,是多么的不懂事啊!那时候,我应该主动跟合林舅舅说,你到安阳累了,就来找我,坐到我办公室的沙发上歇一歇,我给你端一杯热水喝喝。

现在回老家,遇到街坊邻居或乡亲老友,我会给他们说,到市里有需要帮忙的就去找我,说这话,我言辞切切,没有一点虚情假意。

而对于合林舅舅,我的亲舅舅,我为什么就不能把他需要的关爱真正地落到实处呢?

合林舅舅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合林舅舅是一个从来都没有故意去伤害别人的人,合林舅舅一直活在他清苦的傻傻的个人世界里,没人知道他真正在想什么,他就像路边一块落满土灰的石头,他就像曲沟老家坡上、渠边四处疯长的狗尾巴草。

合林舅舅又是很善良的,他的善良表现在他对别人的帮助上,只要他看到别人有需要,他就会伸手,有时候他的这种伸手帮忙是以停下自己正在干的正事为前提的。对此,家里人有时候很生气。但他的这种对别人的帮助,不是学雷锋学来的,也不带任何的功利性。我对他的评价是,种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家的地——很多事都是亲的厚的在帮衬你,你还不自量力地去帮别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也不是时时能得到老天的垂怜的。

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天,村里一个人到林县山里去买一头小牛,他让合林舅舅骑着三轮车一起去。回来时,合林舅舅蹬着三轮车,那个人和牛则在车上,或坐或卧。

到水冶时,那个人说,我蹬吧,你坐车上。

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在一个转弯处,由于对面车灯的刺目,那个人没掌握好车把,三轮车一下子就翻到了路边的沟里。

车翻到沟里以后,车、牛和那个人都没事,但合林舅舅的颈椎却被扭伤了。

合林舅舅的颈椎被扭伤得很严重。在我回家去看他的时候,他一条腿和一条胳膊已经不听使唤。

让合林舅舅去拉牛的那个人也是个穷人。在村里热心人的协调下,他尽力包赔了合林舅舅4500块钱。这些钱,加上家里平日省吃俭用积攒的钱,也没治好合林舅舅的病。从此,合林舅舅就一直生活在一种类似于偏瘫的状态中。

庆幸的是,合林舅舅的儿子,我的小表弟,一个很清秀的小伙子,很能干,也知道顾家,所以,他们家的生活,也还将就着能过。

前年的一个下午,母亲突然打电话说,去看看你合林舅舅吧,他快不行了。

母亲的语调很伤感 。听到母亲的话,我很吃惊,遂放下手头的一切事务,匆匆地赶回了曲沟。

在炕边,我看到的合林舅舅很虚弱,已经是骨瘦如柴。母亲告诉我,合林舅舅到镇卫生院去看病,医生也检查不出得了什么病,他也没什么其它症状,就是不能吃饭。我说到安阳吧,我找关系联系一家医院。母亲说不用,合林舅舅的岳母家有个人在市里一家大医院工作,已经联系过了。

在这家医院,医生的诊断是肠癌晚期。家里人提议做手术,医生说,要是做手术的话,就合林舅舅那个虚弱劲儿,恐怕连手术台都下不来人就完了。

无奈,合林舅舅只得回家等死。

但过了很长时间,家里没一个人打电话告诉我有关合林舅舅的噩耗,我也不敢问。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实在是憋不住了,就给母亲打电话问合林舅舅的情况,没想到母亲竟哈哈笑着在电话中说,合林舅舅没死,他又活过来了,他又好了!

之后我回家去看了合林舅舅一次,他虽然还有病态,但吃胖了,见到我时还会给我笑。

再后来我回老家见到合林舅舅时,他已经能端着碗站在街里吃饭了。

所以说,今年春节时回家去看合林舅舅,没见到他,听说他出去转悠了,我很欣喜,因为我的合林舅舅身体还好。

返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感叹,有多少城里人,有多少条件好的富贵人,讲究吃、讲究穿、讲究住、讲究保养享受什么的,还天天这病那病,而合林舅舅如草芥一般微贱的生命却是如此的顽强,在没有任何医治的情况下,在医生给判了死刑的情况下,竟能起死回生,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奇迹。

苍天有眼,傻子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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