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 永失望月楼(二)

汉朝未央宫里,元帝刘奭的日子再也爽不起来了。纵有三千佳丽待幸,他自昭君离长安后,心就被掏空。他虽咬牙切齿铡下画工毛延寿的头,也只解眼牙之恨,内心的情天恨海,再无雪除日。

帷帐前,他想起周身的嫔妃们,像纷至沓来的画稿,均被一卷卷掀过。有南方哝语温婉者,有北方爽约明朗者,亦有中原羞答暧昧者,娇态不止百样。他已不是趟过女人河,而是跳进红粉海洋里弄潮的男人。可那又怎样,只不过是淫泡于床弟间,无度的寻欢作乐,猪狗皆通之事。重复的旧戏老调,早已味同嚼蜡。那感应天地的生死知音,共达图腾的升华者,在他的情场上仍缺着席。所有走马灯样的温柔镜像里,何时得销魂蚀骨者出现,他在久久期盼。他总感觉白潜进了女人的海,差不多深浅的水感,淡淡凉意又深深失落。唯留飘摇感,直今仍无法让心落槽,情归巢。

他从未像此时这样细究异性的落差,把少年时的苦读积累也调动起,来甄别后宫群芳谱里的驳杂。如把平素的妃子比作竹简,打开即一目了然。而昭君她会是一捆简,展卷读此,彼意欲追,无法掩卷。即掩了卷也会有绕梁韵,悠悠绵绵。他认定这女人就是稀世的红颜知音,只有她能融入生命,牵动心魂,悟觉默契。可这朵花已经开在他人的身旁,且待揉碎。他嗵地从龙榻上跃起,一拳砸在案几上,暗想待国力强大即发兵北上,打败胡人接回爱妃。

爱妃君,如你能回汉,朕定会弃三宫,冷六院,拒千百丽妃,专宠你一人。朕要用生命来包扎你的伤口,抚慰你的惊魂。爱妃,你能否原谅朕过去夜夜花心滥情,却置你于冰川。你可知道朕费尽心思,穷其所能,都只为找到灵通神交者。朕终于发现这世上,竟有一个你,我最爱的爱妃。

元帝想到此情切意惶,心头火冒,他吩咐把贿赂画工的丑妃,速赶出宫门,放逐山野当柴妇。然后传昭君的侍者来审问。侍者如实禀报了昭君曾想拜月;坐窗前看鸟;作坊干零活;用丝绢写诗;走时身带琵琶,泪水潸然。元帝赶紧打手势叫停,问丝绢诗文存何处,速呈来。侍者说都随身带走了。元帝捣着侍者额头痛骂一顿,有大板伺候者,有被赶出宫者,落得宫墙外哭唤啼叫,鸡犬不宁。看看再没有可出气的人了,他才回到未央宫龙榻上,闭目反思自已。

他记得当初上报江南选妃中,有江峡一带才艺美人之说,自已为什么没在意。如果在意了,决不会漏掉昭君。再如果自已怀疑一下画相真假,问一声丑女怎能选进宫来。也或,纵是丑到嘴歪眼斜,自已也要亲眼过目,就都不会培积这么多潜规则,出现如此大的瞒天过海。

元帝越想心事越沉,不只为嫔妃失公道,且牵涉用权失度,心头的纠结,越纠越结。他把问题找到了自已的少年时,从小性格软弱善良,喜欢文事。当太子时曾说父亲 用刑法过重,建议多提拔儒生,遭到父亲重批。这造成少年性格逆反,不太顺从皇宫俗套。登位后因少了权术套路,宠信宦官使皇权旁落,导致强盛的汉朝走向衰败。他有两个特点,一是多才多艺,擅长书画音乐。另一是专情,十分宠爱姬妾司马良娣,这在帝王门里都是特例。就这样一个有文化底蕴的好男人,登帝后也到处选美,纳妃无数。他又拍拍脑门,摇摇头,感到世事真的无法自圆其说了。

他作梦也没想到,宫廷旯旮里掖着的美妃,被一个有眼无珠的男人长期冷落着,且亲手拱送给胡人。你国力不强难敌来袭,守不住边境挠乱,就把女人推上去顶。这场交易太败家,也太败笔。这不是一个男人在蒙羞,而是整个汉朝负天耻。

皇帝是很少有自省时辰的。一旦有,就逆水行舟,就突发神经质,心意恍惚,万般无措。他转个身,甩手出宫去,登高北望。夜幕降临城廓,他已看不到长安城里的灯火与楼台。站那半天,仍云里雾里,叹息着回宫来,又站到窗前。窗外很黑,无边的寂静里,酝着万古不化的况然。他心里蓄存无限言语,扳遍世上亲友仍无诉诸者。他只好坐案前涂写。案几上有竹简和丝绢,他平时用竹简,此时偏用丝绢。一来仿昭君,二来好托人捎寄。他在丝绢上写:

爱妃去兮汉宫寂,君无眠兮夜空虚。

黄沙起兮君魂散,君心倾兮念无期。

空阔天地间,爱妃叹何处。

胡人若非礼,怎护妃贞淑。

妃有百般遇,均在朕心头。

途程望无边,塞外孤雁愁。

爱妃你路上是否弹乐吟诗。你那么绵情缠身,多愁善感,一路谁来疼爱,谁来呵护,又谁来解风情!恐那胡人只会欺你戏你,绝非懂你爱你。朕愿随你出塞,将全部时光与你共琴瑟,和诗韵,同消愁!他一会儿词,一会儿文,一会又片段碎语。思路任性发飙,笔下悍畅淋沥,仍不尽意。又疾抽宝剑大幅举顶,于银光闪射处且歌且舞。

门外侍者谴调新近宠妃进来了。他一抬眼看见妃子的媚眼左右顾盼,满头插花摇曳,珍珠玛瑙欲流。他快快摆手令退,并令侍者,朕身心欠安,拒见任何嫔妃,且明日不朝。美妃去,侍者退,留下了更鼓声声敲心乱,还剩下长长的无眠,长长的夜。

昭君看到黄沙的波浪渐渐稠密,荡进无边的辽阔。沙丘边,河流旁,有千年胡杨折拄倒于地,却无死症。既是倒下也要挣发新芽,向蓝天呈出微笑,笑着与昂首的同类相生机。

昭君在对自然 的浩叹中,鼓着前行的勇气。正走间,身旁呼起一声号叫,狂放浩荡,声气饱满的喊乱滩。她转脸一看,是身旁的胡人首领,即自已正在奔嫁的男人。昭君还是第一次打量这个男人。在汉宫时,她的心被元帝占满,对这个外族男人一直有排异感。认为这个落井下石者,是趁女人落魄伸出了霸手。可后来此人还算低调,分明长了个老虎样,却小猫似的悄悄跟在自已身后,步步随汉礼行事。走进沙漠,也只是慌着找水取食,扶自已上马下鞍,从无失礼动作。这改变了她的部分偏见。此时看过去的目光,不由温和了许多。

这个魁伟的中年胡人,方脸膛,浓眉眼,满脸胡须,蓬松的长发披过肩去。身着带毛的皮衣,没有钮扣和带子,松松跨跨的衣衫随风掀着,裸出带毛的胸脯。皮马靴,腿脚缠着皮绳,一身被皮毛捆绑,怪哩怪气的异域人样,与汉国丝缎华裳相差天壤。昭君感觉身世命运的偏异,自已将要嫁一个陌路男人。不说让他懂心,达意,即是生活 习惯都难合拍。再看那双毛茸茸的黑手,半寸长的指甲积满了灰垢,真不知道怎么跟这人相处,且还要处成要命的同榻共枕。

胡人又想喊,仰起脸时发现昭君在看他,不喊了,冲着昭君傻笑。昭君发现了胡人的眼睛,黑白特别分明,笑脸如纯净的湖水,带几分顽童的真稚。这救了昭君的悲催感。她想或许胡人比汉人好处,他那里没有廷宫的权级和套路,没有争宠剧,没有可怕的冷宫。也许上天是在搭救自已,将塞外作为宿命的定数,而非偶然遭遇。

胡人跑前头去了,像撤欢的羊羔,不时绕个急圈儿拐回来,对着昭君嬉笑,作鬼脸。昭君不再看他那股孩子气,转脸看看远处,思虑不由切换到了回忆里。汉宫旧时光灰暗的窗,一旦弹出来,悲凉感会顺着沙塬漫延,到处飘旋——

记得汉宫的一天,小雨初晴。她发现自已的衣裙泛潮了,桑茧丝质的缎绸料没事,棉料的夹袄里子都有了腐霉味。并因积压箱底而起皱变型,肩缝褪色。她想换两件新的,侍者却木着脸摇头带摆手。昭君不用往下问,即明白自已的位置和待遇。她木然坐到床边,两手支着床帮,看窗外小鸟来叨石榴果。等半天没来一只鸟,这世上唯一的活物啊,难道也要抛弃自已吗。她侧身歪到床上,昏昏欲睡,听外边有妃子吵闹,然后低声哭啼,像唱一出哭戏。这里的宫斗剧天天演绎,却没一出跟自已有关。她没心情 索知妃子宠幸的深浅,只想窝起来,打发着半死不活的青春,直到花谢人老的尽头。有月亮的晚上,她想去拜月,想到高处看看娘家望月楼的方向。侍者也会百般阻拦。外边月华满地,暗淡的室内只有碎光透进来,像飘忽的梦。冷宫的夜半,有宫女披头散发奔出来,低呼救命。阴森森的深宫高墙低阶,雕梁画栋,都沉在迷津里,像跻满鬼怪的阴府。她开始失眠多梦,夜半盗汗,头晕目眩。

不久,她被分配去干家务活了。这等于出了郁闷地,来到一片弱弱的阳光地带。在历来嫔妃中下架干活者,她是首例。像她这样的落漠边缘,会出现嫉妒烦恼猜疑,生出是非风雨,闹得左右不宁。在这类问题女人中能低调省心者,她又是空前的一个。她很愿意参加剌绣手编类的小活,有字画书写类,更乐于入伙。有歌舞伴奏时遇到缺角,她有幸参与进去一回,就像过年节时跨进了幸福 门。生活终有一丝春风吹过来,青春活力泛了起来。她会忆起少女时代,可感受却大不一样。望月楼时代她没有心事,没有忧虑,对什么都兴味盎然。眼下既是再忙碌,她仍有心灰意懒时辰。为只为在人伙里排掉些寂寞,冲淡些忧郁,找个理由证明自已还活着。

可她没意识到,因打入老妈子的行列,存在的平台骤然大变。她不时被使唤着指点着,忙得团团转。和谁处得不和谐,哪句话不投机了,都会引起闲话碎语,谁都想说她几句。有人不正面微词儿,从侧面指桑骂槐:哪宫里妃子怀上龙种了,侍者走路都扬起了脸。哪像有的贱妃连龙床都没见过,哼,等着进冷宫吧。

昭君忽然感到,与这伙婆娘相处,个个无才无色,却有着超高的长舌本领。她像流浪猫一样落在异端里,成了低层怨怼伙里的人肉沙包。每到室内无人时,她会找出手绢,研墨即诗:

望月楼上月明媚,照与闺梦若翠薇。

楼外关山天涯路,一朝走下永难归。

侍者回来了,闻到异味,问她。她转身指指丝绢。侍者拍案吼她不惜皇物,不感皇恩。昭君低声说:你这样爆燥待我,不怕我换人。侍者说:你敢,你只这费绢一事即可进冷宫。昭君不吭了。以后无绢可写,就撕下夹袄里子,趁侍者不在场,抒写愁怀。

回忆一直到天黑,雁鸣远去,沙丘销迹。她进到毡房里躺下,似睡非睡里作了一梦,元帝站在长安城头,高声唤她回汉,决意专宠。她一乍醒来,只听外边风雨正打毡房。

雨点停,风声息,留下灯影袅袅挠梦魇,还剩下悠悠的哀怨,悠悠的夜。(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张天敏,中国作协会员,河南邓州市作协主席,鲁迅文学院作家班结业,邓州市文化馆专业作家,南阳市第三,四届人大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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