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俊峰|行在边缘的虾

文 | 沈俊峰

北宋初年,平民出身的宰相吕蒙正,写过一篇著名的《命运赋》:“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说明时运对人的重要,“地不得时,草木不生;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

所谓时运,应该是天下大势吧?时光被天下大势揉成了无数的皱褶,人行走在那些皱褶里,有的顺畅,有的艰险,然后湮没于时光的无情烟云。

于是,人就走成了各色各样,万径人踪。

如他,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一个边缘。

失去了编制,似乎就进了边缘。这是他没有料到的。那一年,他无法忍受自身的处境,在打破铁饭碗的一片热情高涨的大潮声中,他决心做自己喜欢的事,于是,义无反顾走出了体制。心里轻松,身上也轻快。他觉得在那样的一个崭新氛围里,自己就像刚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网虾,满是活力。他是那种浑身透明的小虾。但是,他这只小虾必须立刻回到水里。只有在水里,他才有活力。

在那座城,他是最早一批成为虾的人。其后,许多人跟随着他,也成了自由泳的虾,渐渐成了一个边缘人。

编制之外为何就成了边缘呢?生命本来是平等的,一旦落草为民,便如落草为寇,自然 就分成了三六九吗?

给大厨洗菜、在学校当门卫、在医院里当勤杂工、坐在观众席上激动万分地鼓掌……这些角色感受的总和,成就了他内心边缘的感受。也就是说,菜馆之于大厨、学校之于教师、医院之于医生、礼堂之于舞台,才是主流。除此,不就是边缘吗?

边缘倒是没有什么不好,自由,低调,不被关注,丰衣足食靠自己,尔后,渐归于隐,自己是自己,享受纯粹的生活 。边缘,其实风景无限。

然而,生活不会如此简单。

离开了编制的樊篱,并非就能离得开它的灵魂。许多时候,仍然要依赖于它。这让他尴尬,难堪,愤愤不平。当记者、做编辑,圆他的新闻梦,他就只能进入编制内!边缘的他,站在主流的岗,做着主流的事,说着主流的话,却找不到主流的犒赏和安全感。他的面前,有一道高耸的分水岭,一道无法逾越的篱笆墙。

25年前,杂志社女领导安慰他:“这都是暂时的,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最终大家都会一个样。”他那时信了,以为大势所趋,天下终会大同。如今,他老了,换了一个新单位,报社的男领导仍然如此告诉他:“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形势就是这个样。”他们说话的语气、声调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是时间停止了前行,还是他穿越了时光?

摔了铁饭碗的结果,是他失去了许多编制内的机会。他披着主流的外衣,跳动一颗边缘的心脏。

主流的外衣却让他周身笼罩了一层炫目的光环。许多人为他的那些光环而鼓掌。曾经,他正儿八经思索过,觉得自己边缘的感受没有错,那些熟悉的陌生人对他的光环的感觉也没有错。最终,他无话可说,任凭脑海里一根胡乱挥舞的棍子,像金箍棒,搅得风斜雨乱。自己不过是一只憨厚的狐,有点痴呆的狐,跟着老虎一起招摇过市的狐。

外表的光环,并不能抵挡他内心的惶惑、恐惧、无所适从、无从安放,像漂在水上,浮在空中。他是一个出色的演员,无师自通地表演。痛恨与自责的是,他竟然化了妆,作了感情上的酝酿和准备,甘愿虚假。他知道,许多人离不开虚假,享受着虚假带来的雨露阳光、鲜花掌声和世俗的实惠。那些陌生的熟人,只看到了他身上流光溢彩的鲜艳,却没有人知晓那鲜艳的背后。那里盛放着他的痛苦、焦虑、不安、惶恐、无可奈何,甚至绝望。这是鱼和水、人与生活之间的悖论、宿命、滑稽、错位、虚无、无能为力。其实是一幕怪诞的戏剧。

他被时光揉进了一个尴尬的皱褶。

他像一枚落叶,浮于生活之水,随波逐流。

当年,他是那么的主流,就像样板戏中的英雄,额头上写着正气,刻着品质。然而,他厌倦了人浮于事、一眼望到头的人生 ,他渴望众志成城、同仇敌忾般的奋斗激情,他渴望生活在一个有活力的世界里,他以为那满世界的亢奋可以善始善终,以为那汹涌的激情可以熔化世界,所以,当春风春雨迎面冲来,他以为辽阔的世界就此长满了长春藤、迎春花和四季青,他天真地相信了那一场春雨,于是,他义无反顾,大义凛然,决定去燃烧自己,做一只欢蹦乱跳的透明的小虾。

他太天真了。历史上这样的故事 还少吗?仅一个北宋,就有包拯改革的铡刀无疾而终、范仲淹被贬、王安石郁然长逝。

然后他发现,雨停风过,人们把铁碗捧得更紧了。似乎在一夜之间,铁碗成了金碗,甚至还成了某一种上升通道和发展空间的通行证。

当年的慷慨激昂,他只不过是像许多人一样,玩了一个前仆后继的游戏。

前仆后继。前与后,绝不可能表现为同一个品质。狡诈的灵魂,只是悄悄地“后继”,眯着小眼窥视,而不会让自己傻瓜似的“前仆”。英雄既已“前仆”,掌声和鲜花便只有献给“后继”了。那些后继都成了“胜利者”。如此,纵容了一颗心的权衡、苟且、自私、虚伪和无耻。

他不愿意让自己的话被当成一个“仆”者的呓语。很多时候,他都选择了沉默。

一只小虾怎么能成为一条鱼?从透明变成黑褐的苍老,才是小虾的唯一归宿。

后来,他在微信中看到有人如此戏谑:无人虐我,我也没有自虐,是编制虐我。

编制是什么?为什么占绝对多数的人成了边缘?为什么占绝对少数的人却成了主流?

想不明白,他干脆不再去想了。让他无憾与快乐 的是,梦想 再一次回到身边,他的心紧紧贴在了大地。透过重重云雾,他似乎望穿了善与恶,美与丑,得与失,他甘愿修行,一心向善。

这本身,不就是一个更大的善吗?

他的身上长满了时光的苔藓,打满了时代的烙印,像舞台上一件缀满五彩鳞片的演出服,每一片鳞甲都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烁出耀眼的芒光。

脚随心,心跟感觉,感觉应该不会欺骗自己的脚吧?

一只虾活在一洼辽阔的野水,还是挺自在的。不信,你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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